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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了白发 像是接了一夜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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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雪

        他年轻的前半段是觉得日子太长了,怎么过也过不完。睁开眼时是惨白日光下的纷纷白雪,闭上眼前依旧是冻住又被吹碎的清白月光四散。日子就像雪似的,无穷无尽的停不下来。
        后来他遇见红发的男人,手中握一把折扇不停地摇。笑眯眯地对他说:“箫兄,日子是要过了才能过得完的嘛。”
       这握扇的男人执意要带他去过过春风扇舞的日子,他的瞳色里桃花纷落,夕阳铺成在他红发上,一缕缕细水长流的光。朱闻其实也不知道似水流年的日子怎么来过,只是箫中剑那么凄苦淡漠着,他说得这样言之凿凿的才好来宽慰他。
         他也渐渐惯于叫他朱闻,他呼吸贯了冰雪的气息,总觉得他的名字里有一片肆意的红色,很温暖,冰天雪地里念出来时唇齿间都有温润的热度盘桓。朱闻有时候会小声在他耳边说:“你喊我苍日不是更显得亲近。”但箫中剑只是把头转过去,他霜色的头发擦过朱闻的鼻尖,有冷清的冰雪的气息。他是冷惯了,真真切切的喊出苍日来,只是想想他都觉得不免太灼热了。
        朱闻一只手指去碰他的脸颊,略约笑着说:“箫兄,你可是热吗?你是穿太多了。”
        箫中剑偏头躲过他的手指,略走快了两步,把风帽戴上了。他戴上帽子就显得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不近人情的。但朱闻追上去,一把扇子摇得山清水秀,乐呵呵的说:“箫兄,等等我嘛。”他说着,又拿扇子也给他扇着。他帽子上的风毛碎浪一样来回起伏,朱闻看见他一缕头发从宽大的帽子里滑出来,往他脸上扑。
       箫中剑不冷,也不觉得热。他离他所能记起的最后一个春天之间隔了一个漫无边际的严冬,太长了,风吹了太久,雪花也落了太久,他在仿佛恒古不变的霜雪中渐忘记温热,他好像从来就是生在风雪中,所以也不觉得冷。
        但朱闻那么朝他扇着,他嗅得到朱闻身上带着热度的干燥气息,他的发丝扑在脸颊上,细碎微弱的痒。箫中剑忽然想起春风的感觉,就是这样带点酥痒的温热。他停了下来,转过头去望朱闻,带了些认真且顿悟的神气。朱闻愣了愣,但也停下来,微笑着探究般的望过去,“怎么?箫兄还热吗?”
        箫中剑摇摇头,朱闻于是就伸手把他的风帽摘了下来,说:“这遮风雪的,可别遮了春风了。”他看见他霜色的发丝随着他手间起落丝缕浮动,眉眼略垂着,日光从他落合的睫毛上倾斜。朱闻是觉得他看着像极了冰块,晾着太冷了,又不敢捂的太狠,怕给烫裂了。
        朱闻说:“箫兄,手伸来。”箫中剑疑惑着,手依旧还是伸了过去。朱闻握住,用一根手指在他掌心比划,隐约看着是圆里套个什么样子的形状。
        “什么?”箫中剑问他。
        朱闻掰着他的手认真看了会,漫不经心的说:“符阵来着,不知道画的对不对呢…”
        “你还会这个?”箫中剑把手抽回来,也认真去看。他掌心干燥苍白,只有被朱闻指尖描过的地方,红红的一圈,像是将燃未燃的烟霞。
         “我不会,家里表弟会这个,看他这么画过。”
         朱闻鲜少提起他家里人来,箫中剑也不是爱问的人,但朱闻突然提起来,箫中剑冰雪不动的脸上就突然多了些柔和的神气,有些稀奇地说:“你还有弟弟呢?”
        朱闻点点头,是放在一边不提的样子。他有弟弟有妹妹,家里人丁兴旺,什么事都多。
        箫中剑低声接下去:“我也有兄长,也有个弟弟,虽是义兄弟,倒也和亲手足一样的。”
        朱闻看他神色,薄薄一层和美的过往云烟浮在他面容上,像融冰时白茫茫的雾气。
        “他们现在在哪里呢?”朱闻问他,声音低低的,像是在雾气里寻索。“倒是可以见见他们。”
        箫中剑沉默了一会,他的睫毛垂着,才缓缓抬起头对朱闻笑:“见不到了。”
        朱闻握住他一缕霜雪一样的头发,轻声说:“说一说吧,箫二。”
        朱闻偶尔会这样莫名其妙的称呼起他来,但箫中剑突然觉得日光从他们头顶回溯,云霞都往回蒸腾起来,他仿佛回到荒城岁月,依旧是只知舞刀弄剑与人玩笑的少年人。朱闻的眉眼低低的望过来,他看到他红发下那张温柔的脸,太温柔了,有些春风解人意的错觉。
        他把往事的浮光掠影斑驳给他看,朱闻低头认真听着,手指不经意的绕他霜色的头发,一圈一圈,倾轧往事的样子。
        朱闻想他真是冰做的,用掌心倾心捂了,就能从指缝里滴落出一些被冰封的温热往事来。往事凉薄,过往的更漏浮不起情感,朱闻听到他声音里有锁链般细小连环的崩裂声。朱闻就伸手去握他的肩,他的风帽和大氅那么厚重,朱闻的手掌还是轻易就包住他的肩头。箫中剑摇头,“朱闻,就算从来一遍,我也未必就救得了他们。”
        他知道他多情寡断,每个选择都反复思索取舍,往往就谁都无法保全。因此不如对谁都绝情,免得总要他反复抉择。
        朱闻笑笑:“万不得已你可以不救我,你可以不抉择,你可以放弃我。”箫中剑也笑,日光暗下来,黄昏了,飞鸟归巢,凉风四起,他把风帽又戴起来。
        其实放弃他,还是在要他抉择。
        他都已经接着往前走了,朱闻却又叫住他。箫中剑戴着帽子,要整个人回过身去才能看见他。朱闻朝他展开自己的掌心,也画了个符阵,淡淡的一层压痕,像将燃未燃的烟霞。
        “这里”朱闻说,“符阵,护你顺遂的。”
        箫中剑就又低头去看自己的掌心,那些烟霞一样淡淡的红色已经燃尽了,但他依旧看得见朱闻指尖画过的痕迹,仿佛还有烟霞散落的温度。他有些怕它们消散似的,手掌用力握紧了,朝着朱闻摇了摇,小声说:“谢谢。”
        他是觉得朱闻有时候实在是太温柔了,温柔到仿佛他什么都能够理解。但他其实不喜欢朱闻这样的温柔,太明显了,对他来说几乎是宿命一样的陷阱。他又太寡断,往往犹豫间就又会被圈住。
        有时候他也会专注地望住朱闻的眉眼深究。朱闻眼角眉梢都是放脱的随和,眼睛里有桃花纷纷飘落。
        朱闻说:“箫兄,你看什么呢?”
        箫中剑直言不讳:“看你。”
        朱闻大言不惭:“我是不是好看。”
        箫中剑直言不讳:“是好看。”
        朱闻大言不惭:“是不是没见过我这样好看的。”
        箫中剑摇头,又带着那些柔和的神色说:“我三弟也生得十分端正。”
        朱闻就有些受挫的,义弟比起亲弟弟用让他觉得不够坦荡且有猫腻,但箫中剑有时候确实是会让人扫兴。
        朱闻看了他一会,终于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偏了下头朝他扑过去。箫中剑的眼前只飞过他彤云似的一片衣袖,恍惚间被他按住,衣领也被扯下来,朱闻在愤愤地咬他后颈。他是有些吃惊的,慌乱间要扯住了朱闻的衣袖,偏过头去躲他,却被朱闻绕过来的手钳住了下巴,又拧了回去。
        “朱闻?”箫中剑喊他,声音依旧很柔和,“你怎么了?”
        朱闻还在咬着他,心里依旧愤愤的,但也不太能狠心去真的弄疼他。他想箫中剑也是觉得奇怪且手足无措的,他整个人都梗在他的桎梏中,小心翼翼不敢动,倒像是怕惊到了朱闻。他又听见箫中剑问他,小声的,像是耳语一样,在问他怎么了。朱闻失落间突然觉得他体贴,就算他这么莽撞的扑上来,箫中剑也不质问他的唐突,只是有些担心似的问他怎么了。
        朱闻在他颈间闷闷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的认命的样子,他觉得他实在也无法真的生起气来,他兀自燃起的微弱不满,就被他霜落似开解了。朱闻是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他略松动了些,就着环住他的姿势,挂在他背上,额头贴住他后颈。
        箫中剑感觉到了,但依旧没动。开始他刚扑上来咬他,他就觉得朱闻不太开心的样子,现在他那么挂在自己背上,软塌塌的,箫中剑觉得他是委屈极了,很想只小狗。他那么想着突然就笑了。朱闻闷声问他:“你笑什么?”
        箫中剑摇头,朱闻失落着他还笑本来就挺不对的,要是告诉他自己因为觉得他像只小狗而笑,那实在是太扫兴了。箫中剑知道自己有时候也是够扫兴的。
        “朱闻,我是太久没好好说话了,难免会让人觉得扫兴起来,你别想太多。”
        朱闻听到了,略笑笑,额头在他凉凉的发丝上蹭了蹭,缓缓问道:“箫兄,你要不要把你三弟带回来。”
        箫中剑被他环着,抬头看很远的天际。朱闻就知道他又在抉择,已经抉择过无数次的事情,重新面临起来又要重新抉择。
        “一定要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朱闻没有问,反正还是得抉择。他陪他看了一会远远的天际,云朵非常慢非常慢得游荡过去,日光又落在他们脸上。朱闻抬起一只手臂,越过箫中剑的头顶,彤云般的袖子垂下来,光就被挡住了。他素净的面容上就有一层淡泊的红色,也有他袖子上锦绣薄纱的削薄光影。朱闻探头过来看,笑眯眯的说:“真喜庆。”
        箫中剑不说话,伸手去拨他衣袖,朱闻顺势把手往他面前展,说:“箫兄,礼尚往来,你也给我画个符吧。”
        箫中剑有些为难得看了会他干燥的手掌,才摇头说:“我不会。”朱闻看他半张抱歉的侧脸,无可奈何的笑笑,箫中剑有时候真是够扫兴的。
        箫中剑说:“我不会,胡画的只怕没什么效力。”他想了想又说:“你别担心,你若是不顺遂,我会去解救你。”朱闻觉得自己的掌心突然热起来,他用力握紧了。他想起之前说过让箫中剑放弃他的话,但箫中剑要救他,朱闻才发现其实他还是在抉择。
        夜间朱闻像是畏寒一样,人总是会贴过来。箫中剑说:“冷吗?”
        朱闻点点头。箫中剑说:“不是说我像冰块,贴过来会暖和吗?”
        朱闻笑笑,冰捂化了就是熨帖温暖的春水绵绵,他也是才知道。箫中剑也不在意,拉过自己的大氅将他盖住了。
        迷迷糊糊间朱闻觉得炎热且躁乱,仿佛在沙漠里迷失了。正难忍着,突然开始落起鹅毛大雪,六瓣的雪花非常清晰,晶莹剔透的层层叠叠挤在一起。朱闻惊喜的伸手去接,但那些雪总是碰到他的手就化了。他环顾四周,发现雪虽然大地上却也积不起来。他那么焦躁的等着,徒劳的伸出手接那些镜花水月般的雪。等啊等啊,终于有那么一朵雪花落进他手心里,他是高兴坏了,握紧了手掌就开始跑,跑到哪里他也不知道,大概是要去个雪不会觉凋零的地方。
        他梦里没命的跑着,人却被推醒了。醒来一瞬间反应不过来,直觉伸手要去看掌心。他一抬手箫中剑就小声吸了口气,人都被扯的往这边偏了一些。
        朱闻惊了一下才渐渐清明起来,发现手里攥着一缕箫中剑的头发,凉凉的,霜雪一样的颜色。他看着自己的手,有些疑惑的样子,不肯松开。
        “噩梦吗?”箫中剑问他。
        朱闻摇头,略松了松手上力度,让他不被扯得痛,但依旧握着那缕头发。“梦见燥热得很,然后好不容易下雪,却积不住。接了好久才接到一片雪花。握住了就跑。”朱闻略举起手摊开手心给他看那缕他的头发,“原来是抓到了箫兄。”他笑着要递过手给箫中剑看,那缕头发却软软的从他指缝里滑落了。
        朱闻一只空白的手梗在他们之间,掌心滚烫,还有梦中挣扎时汗透的潮湿,像是融雪的痕迹。
        箫中剑看他神气,觉得他梗在嘴边的笑有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就握住了他那只空荡荡的手,放下去。小声说:“朱闻,梦而已。觉得热吗?”
        朱闻也看他,勉强笑笑说:“盖的太多了。”
        箫中剑也笑,然后伸出一只手指在朱闻眉间轻轻画着。他的指尖温凉,比划着,就有些在舒展朱闻眉心的样子。
        “是什么?”朱闻问他。
        “…符阵…”他那么答着,自己也有些犹豫。
        “不是说不会画?”
        “你那种是不会画。”
        “那你画的哪一种?”
        箫中剑手指收回来,说:“雪花。”他看过无数雪花坠落,漫长的风雪里,雪花是他信手捏来的形状。
        朱闻的摸摸自己的额头,被他碰到的地方凉凉的,仿佛真的落上了雪花。朱闻问:“有什么用?”
        箫中剑犹豫了会,有些不太好意思:“…没什么用,就是不会融化。”他说得言之凿凿的,都是跟朱闻学得。朱闻也就相信了的样子,闭上眼睛接着睡,也就没说梦里的自己是另一个自己。
        其实自欺欺人也不是过不下去,到那实在算不上日子了。有一段时间箫中剑像是在无休止的黑夜里,走的路都盲目,遇到的人都不可信。觉得能分辨黑色的就只有血色。清醒过来后见到是朱闻又不是朱闻的人,红发张扬,有些烧灼的感觉。他知道朱闻在他浑浑噩噩间做出的抉择,他不像他,犹豫着下不了决心,多情都像是绝情。但箫中剑想他还不如犹豫着,或许事情能走转圜的余地,或许就能拖到两全其美的方法到来。
        他们是太不同了,箫中剑早都知道了,不过是再更加彻骨的明白一次。好在抉择他早就做过了,所以也不需要犹豫。他有时候会觉得掌心兀自烧灼起来,是朱闻铺层烟霞的地方,他想那是背誓的自我惩罚。那时他会想起朱闻眉心的雪花,他现在变得那么焦躁灼热,箫中剑怕那朵雪花会化。
        朱武其实忘记那朵雪花了,画给朱闻的东西,本来也不属于他。只是几场刀光剑影里他看见箫中剑戴着风帽风雪不动的脸,突然好想也能体会到熊熊烈火下朱闻好似夹杂着冰霜的伤心。朱武是希望箫中剑不要来了,朱闻都给了他抉择了,为什么他还要坚持自己的抉择。他留在朱闻眉间的雪花太坚韧了,仿佛在魔界的烈火了也能有浴火重生的姿态。
        但他是朱武了,日子要过下去就不能自欺欺人。决战于是总要来的。他依旧知道箫中剑是犹豫且等转圜的人,但他想不到他对着完全不同的脸也是会留有余地的。
        箫中剑觉得他的红发太耀眼了,朱闻的颜色温柔多了。他其实也不是要杀了朱武,那他要做什么呢?箫中剑突然领悟自己是在逼他做抉择,不管他是朱武还是朱闻。他突然沮丧地想人终究都在被抉择桎梏,所以也觉得朱武很可怜。但其实不管是谁都好,他希望他有似水流年的日子可以过。
        他看见不知道是朱闻还是朱武的人抱着他,他也不太难过,死了就不用他再反复抉择了。只是抱着他的人仿佛哭了,他看不太清,视线模糊着。他猜想魔是不会哭的,应当是朱闻回来了。
        朱武也看见有温热的水滴在箫中剑面颊上,魔是不会哭的,他只是觉得眉心一片凄惨的凉,他知道是他的雪花,终于还是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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