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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了白发 像是接了一夜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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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装和落水狗(中)名字

居然没写完

后来洪先生让他去自己的大房子,他穿着松垮垮的破旧衬衣站在大厅里,头顶是耀眼的巨大吊灯,又亮又热仿佛能滴下光芒来。有个中年人手里握着尺子朝他比划。他之前没经历过这种事,那人一碰他他就条件反射的反剪了他的手,那中年人尖声呼痛。洪先生从楼梯缓缓走下来,说:“放手。”他迟疑着还是放开了。洪先生对那心有余悸的裁缝道歉,很温文尔雅的样子安慰他,让他取了尺寸好好回去做衣服。他说:“十五六岁的年轻孩子,睡觉都在长个子,不快点做就穿不上了。”
那天傍晚他才回去,他以前也不知道穿个衣服那么麻烦,裁缝把他从手腕到脚腕都量了,他不喜欢人就一直紧绷着。裁缝说:“小先生你放松些,你这样子我量不准。”洪先生说:“您还能量不准?您看一眼尺码都准了。”那裁缝就被恭维得怯懦欣喜的抿嘴。洪先生这人其实性格很恶劣的,总是随着心情贬低或者恭维别人。被他贬低或恭维的人往往也不敢在他面前太放肆表达自己,总要端着克制着,唯唯诺诺的虚伪否认,洪先生他喜欢看那种懦弱的虚伪,他其实只是在戏弄别人,他们那种人哪里有温文尔雅,都是深藏不露的爪牙。但洪先生又不允许他跟让人道歉恭维,他说怕他说惯了就变得圆滑懦弱不够锋利,他是把他当成武器,希望他像宝剑一样,只是出鞘都能有破风的哨音。
裁缝走了后洪先生说:“拿把尺子都能让你草木皆兵?”他是要揶揄他,他是爱嘲讽他的自尊心。
他摇摇头说:“我觉得很恶心。”
洪先生人陷在沙发里,很懒散的靠着,听到他那么说就带点兴趣的瞥他一眼:“什么恶心?”
他想了想说:“我自己。”他低头看自己一只手,骨节鲜明,握起来时也非常坚硬有力,他说:“我那么活着,常常会忘记自己有骨有肉,以为自己是铜皮铁骨。但被别人触碰到时,才会察觉自己皮肉软弱,觉得恶心。”
他想就像盔甲,或许不仅仅是为了抵御别人的利刃,也是为了隔绝自己的软弱。洪先生说:“人就是这样,容易自不量力,往往会忘记自己肉体凡胎,不知道惜命。”他说完就往沙发里更陷了一点,有些意兴阑珊的寥落样子,头在靠枕上微微往后仰过去,露出一截因为太瘦而显得尖利削薄的喉骨。他不知道洪先生是怎么了,只是觉得他很低落,很没防备。他头一次看到那么失落到都放弃防备的洪先生,因此也头一次领悟到他的衰弱——他几乎可以立刻把他掐死在沙发上。但洪先生动了动,仿佛在把自己从什么里挣脱出来,他终于厌厌的说:“可见你如今也不是那么不知天高地厚了,也算我没白费精力。”
他在回去的路上想教他识字念书强身健体的也不是洪先生,这些繁琐的事他从来也没做过,不知道要费什么精力。
他以为西装也是做好别人送过来,但没想到洪先生要亲自带他去取。洪先生那天兴致仿佛很高,一早就让车子开到他楼下,喇叭按不停。那栋破败的楼只有他一个人住,是洪先生买来的产业,外面破着,里面什么也有,就是没有电梯。每天晚上二十层的楼他要上上下下跑二十遍。洪先生说卖命的人最重要的就是一双腿,跑得快才能活得久。
他在睡意惺忪里听到喇叭声,扒着窗子望下去,看见车窗边洪先生的一只搭着的手,五指枯瘦,袖口略褪下去,有一截突兀的腕骨,像某种幼鸟孱弱的喙。
他从床上跳起来,想找一件最体面的衣服来穿。他只看到洪先生的车,心里想或许是要坐他的汽车,他总不能太随意。但其实他也就那几条破布,无可奈何的套上,临出门的时候他恍惚在玻璃上瞥见自己一个投影,高且瘦,裹一条破布。他觉得自己看起来其实很十五岁之前没有什么分别,一样撑着和体重对比起来过高的身高,两天伶仃的腿,肩胛骨像刺一样耸立着。
洪先生看见他说:“穿条破布也能那么慢?”他不答话,站在他车窗前。洪先生说:“上来。”他有点固执的站着,说:“我从没坐过你的车。”
洪先生点头,“凡事总有第一次,上来吧。”
他绕过去,坐上去的一瞬间他看见自己留在车门上的潮湿指纹,他突然就觉得窘迫得难以呼吸,心跳得厉害。洪先生并不看他,脸转向另一边的车窗,缓缓说:“我二十岁之前很爱穿讲究的衣服,皮鞋一尘不染,不许让自己有一点瑕疵,觉得这样别人才能看得起我,其实只是年轻没底气。二十岁之后我就不太在意这些了,只尽力让自己舒服,你说为什么?”
他想了想顺着他的话说:“因为你有底气了。”
洪先生咧嘴笑笑,很不正经地说:“因为我惜命,”他自己笑了会又说:“不过对于你来说,你没说错。”
他看了眼穿着棉布衣裤的洪先生,他人很舒服的歪着,他想就算洪先生穿他这身破布出去也不会有人敢看不起他,还是因为有底气。
他说:“那你为什么要给我做西装?”
洪先生说:“因为你里面是空的,所以现在只能用外面来撑一撑,装腔作势而已。”
他也知道洪先生的意思,是说他没底气,所以总显得畏手畏脚,一味只会乖戾。说来说去他还是嫌弃他。他就突然没什么兴致了,说:“不能送过来吗?何必还要亲自去?”
洪先生笑笑没说话。但他赶快就知道他们不仅仅去西装那么简单,他被带去从头发但脚趾清理修整了一边。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仿佛脱了一层皮,洪先生看到他很满意的点点头,说:“体面多了。”他让人把衣服拿过来给他换上,深色条纹的柔顺料子,衬衫的袖口盖住腕骨。他其实从来也没穿过什么完整的衣服,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失去了穿衣的技能。手也不知道为什么抖,他都握过刀扣过扳机的手了,竟然难以拿好一块柔软的布料,洪先生一定会笑话他的。
但他终于还是穿好了,他有穿新衣的羞涩,不太好意思那么挺拔的站在洪先生面前,身体就不自然的略歪向一旁,一只手里攥着他的领带。
洪先生说:“系上啊。”
他抓抓头发说:“不会。”
他说完不会的一瞬间觉得几乎站立不稳,想冲回更衣室扯下这身西装钻回自己破烂安全的松垮衬衣里。但洪先生对他招了招手,他愣了一下,就慢慢走过去,站在洪先生的沙发旁边。
他很高了,合适的衣服就把他衬得更加挺拔,肩线非常利落,延伸下去有少年人精干的瘦削。绕是底气十足的洪先生也觉得他那么站着实在是过于生机勃勃过于压迫,手就往下摆了摆,他就蹲在洪先生面前。洪先生接过他的领带,叠在他领子下面绕过来,他的头发剪的很短了,后颈就很清爽,很有些乖顺的样子。他看见洪先生一双枯瘦的手,手指很长,没什么力气的在缠绕,他的下巴和洪先生的头顶有一指的距离,他头顶的那些花白的头发就在他下颌和喉骨间细碎的摩挲。他是觉得痒,从喉咙到掌心都痒。但洪先生只是在系领带,手并不碰他,他们间有一段若即若离的距离。他从来没有跟人这样接触过,他想原来若即若离的触觉是痒的,他觉得很新奇,并不会有软弱的反感。洪先生头垂着,他就看得见他后颈空荡荡的领口,月牙形的幽暗从他领口蔓延下去,看着看着就很想伸手探一下。但洪先生却拍了拍领带上小小的结说:“我可从来没给别人系过领带。”
他说:“你不做这样繁琐的事,不用与人拼杀,不用和人谈生意,那你到底都做什么呢?看文件吗?”
洪先生说:“不,文件有人帮我看。”
“命有人帮你卖,钱有人帮你赚,文件有人帮你看,那你呢?你到底要做什么呢?”
洪先生笑笑,他觉得他笑得有些悲哀的宿命意味,他说:“我只要活着就可以了。”
他听到居然笑了一下,洪先生说:“怎么?你觉得很简单是不是?”
他不能说是就说:“不是,毕竟总会有人要对付你。”
洪先生没说话,他那时还不知道对于洪先生来说能被别人杀掉倒算是赢了,是他自己活不下去。
后来他渐渐开始帮洪先生做事,有奖有罚。但他本来就有江湖人的灵敏嗅觉,洪先生把他没有的补给他之后,他就开始渐渐得心应手。洪先生偶尔会很开心,说:“不错,算是我没白费精力。”他总爱说这句,开始他会腹诽,但后来也就习惯了。他问洪先生:“有那么多人你能找得到,为什么就一定找我?”
洪先生说:“也不是为了找你而找你,只是你刚好像只落水狗一样被丢到我脚边,我便动了恻隐之心。”
他是不相信,洪先生也知他不相信,他拍拍他在优质布料下耸立的肩胛骨:“因为你看起来像狗,看别人时又像狼。我需要一只小狼狗。”
他知道洪先生是要他忠心耿耿又野心勃勃,只是他被说惯了像狗,偶尔换个形容,他竟然觉得是褒奖。但其实洪先生嘴巴刻薄性格恶劣人却并不吝啬,向来大方的褒奖他,车子手表枪支和美丽女人什么都给他。
但他是跟着洪先生学做如何做人,洪先生这人克制且禁欲,不抽烟不喝酒也不花天酒地,况且洪先生不允许他太张扬太不知天高地厚,所以他也就渐渐成长的非常木讷且不动声色,非常接近一口带着寒光的兵器。
洪先生偶尔会仿佛头疼的样子说:“我送你的东西你是不是不喜欢?”
他其实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给了他就接着,他觉得这就是礼物的意义。但洪先生说:“礼物的意义是让送礼的人高兴。”他是在强词夺理,“你这样不咸不淡,我就很不高兴。”
他于是说:“你不必送我礼物给我褒奖,你救了我,我就给你卖命,这是我们之前说好的。”
但他其实不知道洪先生所谓礼物的真正含义,他仿佛在用昂贵的东西抵消他每一次的出生入死,即使洪先生有一颗不健全的心脏,他依旧不太能漠视一个他倾注了心血的孩子为他生死徘徊,有了礼物他就不用交付太多感情,其实是自我安慰。
十八岁的时候,洪先生送了他一个名字。他拿到小小的卡片,像他头一次拿起自己西装时的样子,手有些抖,拿不好。
洪先生依旧是万古不变的姿势陷在沙发里,绕有兴趣的看着他,他觉得这次自己礼物送对了,因此就很期待他的反应。
但他仿佛是初次穿新衣时的样子,不自然的去抓自己的头发,额前的头发就被他抓的软软垂下来。他抬起头,眼神在一片碎发下有些忐忑的望过来小声问:“我有名字了,是不是就代表我真的像是人了?”
洪先生愣了愣,他是没料到他会那么问他。他其实只是嘴巴坏惯了,又不用在意别人的心情,所以总反反复复说他像狗。他总是淡漠着没什么反应,所以洪先生总以为他不在乎,他没想过他会那么耿耿于怀。洪先生想了一会说:“你一直不给自己起个名字,就是在等我承认你,给你一个名字吗?”
他没说话,拇指反复摩挲那张小小卡片上两个字。洪先生看见他嘴角几不可察的勾了一下,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他的先生一眼,问:“你能叫一声我的名字吗?”
洪先生就愣了,看着他神情很迟缓的样子。但他又说:“先生,你能叫我一声吗?”
洪先生抿抿嘴巴条件发射的就想拒绝,但他想到他那么不动声色那么暗漠的一个孩子,从来也没求过他什么,为了让人喊他一声,居然心心念念求了他两次,他就吞咽了一下,很暗哑的喊了声:“高晋。”
洪先生就看见他非常不设防的笑了一下,眼睛亮晶晶的,很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的样子了。洪先生从来也没见他那么笑过,可见洪先生从来也没见他真的开心过。
洪先生原本是希望他开心,但他那么开心,那么明媚的笑着,洪先生却觉得可怜又难过,有些不忍看他。所谓“高晋”也不过是他信手捏来的名字,没有什么精心准备的深远含义,但这少年那么郑重的开心,他就觉得自己那声“高晋”显得意义非凡,仿佛把他自己套了进去。他喊了他一声,他暗哑的声音在整个房间里寂静的响起来,他仿佛都能听见空气碎裂的声音。名字本身只是文字,但他喊出来他时被赋予了含义,就突然变成了他眼前这挺拔的男孩,就真的成了高晋这个人,从此以后就和这男孩如影随形,生死不离。
洪先生后来渐渐才明白,名字这种东西本身就是咒语,念出来的一刻就注定带着情感的效力。他是带着他给的名字死的,于是他就成为高晋死亡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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